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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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巷战!
  
  被台风袭击过的浮城,不再是城市,几乎是废墟。固守者们固守的是废墟。进攻者们进攻的是废墟。活着的,在废墟的上面活得更加生动。死了的,在废墟的下面永远放弃了一切活法的选择。五星红旗、太阳旗,遥遥相对插在废墟。“公社”的旗帜没设计更没制造出来。但它的坚定不移的战士们——当巷战开始,活着的人大多数都变成了战士——也誓与阵地共存亡……
  
  追寻驶来,企图了解这座浮城的详情并加强对它的领导的舰只,夜里在台风中与浮城相撞,沉没海底。数名死里逃生的人,或被捍卫五星红旗的人们所救,或被将命运和太阳旗连在一起的人们所俘,或被“公社”的战士们所扣押。
  
  从天上飞来的直升机不敢降落,唯恐加剧派性局面促使战斗升级。投下成箱的食品和饮料,无可奈何地飞去了。食品和饮料投在哪一方阵地上,哪一方的阵地便会同时遭到另外两方的进攻。仿佛是要塞,是军事咽喉,是兵家必夺之地。
  
  哪一方的阵地实际上都已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威可言。云集在哪一方废墟上的人们,似乎都成了乌合之众。似乎都成了亡命徒。仅仅由于各自的命运和阵地连在一起,人们才捍卫阵地,而不是因为其他。为五星红旗之不倒而战的人中,既有具备虔诚的国家荣誉感的人,也有将五位六位数的存折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的人。日本绝不会对他们的存折负任何责任。这一点他们非常明白。因而他们特别能战斗。他们的人数并不像政府有关部门统计的那么少。他们竟由最初的几百人一夜之间增加为几千人。如同在正常的生活情况下,若统计没有过婚外恋的男人或女人,终究与实际的结果相去甚远一样。连他们自己都惊讶于他们怎么竟会有几千人!因为他们中某些人,此前都在装着过仿佛入不敷出的紧巴巴的拮据的日子。互相认识的他们,一旦心照不宣地战斗在一起,都怪尴尬怪不好意思的。
  
  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比中国人更害怕与富有公开化地连在一起了。尽管他们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的存折,照外国人想来,也许根本不值得为之战斗。但于他们而言,在任何属于中国的地方,那都是确保他们永不会再沦为穷人的全部股份啊!如果月息高出工资几倍十几倍乃至几十倍,难道还不值得为它拼命吗?中国,只有在中国,才算是富人!他们和某些知识分子不一样。以他们的眼光看,某些知识分子是矫情得没边没沿了——居然像心里惦念着个美貌的情人儿似的,总惦念着要什么民主!他们从来没想到要那玩意儿。他们从来不感到太缺那玩意儿。那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好比粉面子,没有,不“勾芡”就是了。有兴致的时候,他们也会和知识分子一道儿,玩玩民主之类的。但是他们永远不会为那玩意儿战斗。那是太高档的奢侈。他们也是向往奢侈、追求奢侈的。但体现在物质方面,而非精神方面。他们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们。即使体现在物质方面的奢侈,他们也会时时告诫自己,万勿引起他人的嫉妒。他们在这座城市挣钱,往往到别的城市去进行毫无顾虑的毫不吝惜的消费。这是他们一向的聪明,也是他们保护自己的策略。
  
  他们恨死隐蔽在另外一些废墟间的人们了!也就是那些云集在太阳旗下的同胞。那些人们才是他们的头号公敌。因为他们和对方们,都是在为今天和明天而攻守啊!有对方们的今天,便没他们的明天可言了!为着他们的明天,他们必须,也不得不顽强控制这座浮城今天的,更是他们自己今天的命运。若他们不能,他们十分清楚,他们只有和对方们一样,一无所有的,踯躅在日本某些城市的街头了。最好的命运,大概不过有盘子可刷。而他们早已是吃完饭不必刷盘子,忘记了怎么刷盘子的中国人了!在日本,若重新成为出入高级饭店,一掷千金且不皱眉的中国人,谈何容易?
  
  他们时时期待和寻找向对方们发起进攻的机会。他们进攻之目的当然不在于一定要占领对方们的阵地。占领又一片废墟有什么意义呢?他们进攻之目的在于要消灭对方们——如果对方们不投降,不也升起五星红旗,那么他们希望能干净、彻底、全部地从肉体上消灭对方们。没什么忍与不忍的。何况以神圣的国旗的名义,似乎一切便都在允许之列了。解决了头号公敌们,再对付那些为什么“公社”而战的毛头小青年们,将简单了!为所谓将来而战的人,难道会比为今天为明天而战的人更勇敢更不怕死吗?不但用胶布贴在他们胸前或背后的存折,促使他们进行战斗,他们的已然化为乌有的产业和家私,也推动着他们进行战斗!那可不仅仅是一台电视机或录像机的问题!感谢伟大的祖国也有保险公司了!他们的产业和家私都是保了险的!能指望日本的什么保险公司赔偿他们的损失吗?那不是明摆着痴心妄想的事儿吗?而中国,是赖不了这个账的!凭什么赖账?如果赖账,他们将集体的,对共和国进行起诉,在共和国的最高一级法庭上,与共和国打一场官司!旷日持久也不怕!而且他们坚信,胜诉的肯定是自己,绝不会是他们现在捍卫的“国家”!
  
  与他们相比,在五星红旗所象征着的这一片阵地上,另一类许许多多的人们,也就是那些为着维护国家的尊严和荣誉而云集到五星红旗下的人们,内心里的想法比他们要单纯得多。也可以说要自以为崇高一点。他们并没有五位数甚至六位数的存折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也没有什么称得上产业和家私方面的重大损失足以敲保险公司的竹杠。尽管他们的家也是保了险的,毕竟没有什么贵重之物,顶顶贵重的东西无非电视机电冰箱之类。或者,还可以加上组合柜一套半套的。即使折价赔偿,损失也是铁定了的。他们并不打算趁机狠吸保险公司一大口血。家已然是没了,他们似乎更得靠着国了。这是一种心理习惯。好比一个人上衣丢了,就双手紧提着裤子。那么国是什么呢?对他们而言,在这座不再是城市,几乎是漂浮的废墟上,除了是国旗,还可能是什么呢?然而他们云集到五星红旗之下,又并不完全是,也不仅仅是,受习惯心理暗示所做的决定和选择,的的确确,都不同程度地具备着维护国家尊严和荣誉的义务感责任感。这一点,仿佛人的某一种特殊品质,在寻常的日子里寻常的时候,是不太会得到验证的。他们中,某些人曾梦寐以求地渴望过有朝一日一步迈出国门的机会,曾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创造过有朝一日一步迈出国门的条件。他们因目的屡遭波折难以实现,也曾诅咒过一大桶万能胶似的把他们黏住的这一个国家,并且曾对自己暗暗发誓,一旦离开它做千秋雄鬼永不还乡!但是现在,此刻,他们的想法却变了。他们更愿以无可指责的光明磊落的方式和途径告别这个国家,却从来也没打算在灾难之际趁隙而去。他们是生活中那些讲究做人原则的人。做人的原则之于他们,常常是至高无上的。他们是属于那种在点数工资的时候,若发现少了几十元,一定要认真对看工资条并且一定要问个一清二楚的人。以只讲目的不讲手段的人们的眼光看来,他们都是些迂腐得不可救药的人。而在越不寻常的情况下,他们似乎越显得迂腐,并且固执。也许以后他们终究还是要辞国而去的。但现在,但此刻,他们觉得自己不可以不站到国旗之下。维护国家尊严和荣誉的义务感责任感,一旦在他们的思想方法中,和他们一贯恪守的做人原则联姻,诞生的立场也是相当坚定的。这些人中有为数不少的知识分子:一向受到国家信赖和重用的,以及一向受到批判的一向被视为歧路人的;一向被认为是“左”的并一向以光荣的“左”派自居的,以及一向被认为是“右”的是“异端”之代表人物的。前者们因自己一向是“毛”似乎永远只能是“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须更紧地附在一向附惯了的“皮”上;后者们因自己再也不愿是些“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须更有不再是“毛”的知识分子的原本的样子。他们虽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但是并不打算互相亲和。他们虽彼此救死扶伤但过后似乎依然打算“老死不相往来”。所谓道不同,经不同,心中那“菩提树”那“明镜台”,便也决然不同。尽管都是些“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一心向佛的人。
  
  所有的这些云集到五星红旗下的知识分子,以及所有的在心理方面习惯地依托于国家的人们,总之都是与那些胸前或背后用胶布牢牢贴着五位数六位数存折的人们大为不同之人。不同在于,他们仅仅是云集到国旗之下罢了。他们仅仅企图维护住什么并守护住什么罢了。他们企图维护住并守护住的,更是某种精神上的东西,而非任何实在之物。他们并不真正视谁为敌人。如果不遭到进攻,也不愿与哪一方决一死战。没有歼灭哪一方的念头。没有发起主动进攻的冲动。他们的立场都较严格地限定在自我证明或恪守做人原则的分寸内。与他们的后一类“战友”相比,他们的心理上没有任何暴力倾向。而他们的后一类“战友”们,心理上却时时有进攻冲动和强烈的暴力倾向。不占领太阳旗所象征的那一方阵地,不剿散甚至歼灭那些云集在太阳旗下的“头号公敌”们,他们总感到贴在胸前或背后的胶布是药力极大的膏药,刺激得皮肤一阵阵灼痛却不可以揭下来。
  
  “为了五星红旗在我们这座城市上空永远飘扬,让我们集体发誓!抛头颅洒鲜血在所不辞!”
  
  “就是咱们这座城市飘到南极或北极,也永远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座城市!”
  
  “让我们向那些叛国者发起进攻!还要发起进攻呀!不占领他们的阵地,不降下那面太阳旗绝不能罢休哇!”
  
  “把枪给我!我说亲爱的小同志把你的枪给我吧!你的手已经受伤了还要枪干什么呢?我们都是战斗在国旗下的战友,把枪给我这样义无反顾的战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他们在废墟间蹿上跃下,奔走疾呼,将些豪言壮语说得激昂慷慨,一心要在阵地上遍燃起发动总进攻的战斗气焰。他们从那些死于昨夜的警卫战士的尸体上取下了枪支和子弹。并且孜孜不倦地说服那些因负伤而失去了战斗能力的警卫战士将枪支和子弹拱手相送。后者有的感动于他们的一腔爱国热血给予了他们,有的却任凭他们说破了嘴也无动于衷。
  
  三方阵地上都有死了的和活着的警卫战士。三方阵地上便都有了枪支和子弹。云集在太阳旗下的人们,都不说什么豪言壮语,也确实觉得任何豪言壮语都不是为这时候的自己创造的,经由自己的口无论说出来喊出来总归会有点儿不对味儿。干脆不指望通过这一点来鼓舞士气。
  
  “吸一支不?”
  
  “吸一支吧!”
  
  “妈的,他们爱他们的国,我们出我们的国,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却偏要和我们对着干,非要卡死我们出国的路!你说他们到底图的什么啊?”
  
  “谁知道呢?大概把我们看成一些叛国者了呗!爱国——叛国,水火不相容啊!”
  
  “叛国?我们?我们一不知道什么好向国外出卖的情报,二不想在国外组织什么反动集团,不过就是想拉个帮去刷国外的盘子,叛的哪门子国?你承认你叛国?还有你,你,你们,都承认自己叛国吗?”
  
  “我?你问我?——操他妈!”
  
  “我当然也不承认自己叛国!可是他们偏这么认为,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所以才要跟他们干啊!反正已经被他们这么认为了,不是叛国也是叛国了!此一番不离开中国,今后能有咱们的好下场吗?”
  
  “打死了他们那边十几个,谁动摇了,谁不走了,等着被枪毙吧!”
  
  “他们也打死了咱们这边十几个啊!又怎么论罪?再说是他们先进攻我们的!谁叫他们进攻我们的?枪子儿又不长眼睛……”
  
  “他们打死咱们这边的人,那是好人打死坏人,活该!咱们打死他们那边的人,等于武装叛乱性质,罪大恶极!”
  
  “就冲这一点,我说,咱们能动摇吗?谁动摇?啊?谁?!”
  
  “动摇?——操他妈!”
  
  “今番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家都没了,谁还怕谁呀?”
  
  “这才叫逼上梁山哪!我说老兄老弟们,咱们只有一条路了——破釜沉舟!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于是,这一方阵地上,也众志成城起来。也弥漫着同仇敌忾的愤恨和怒火。
  
  嗒嗒嗒嗒……
  
  一排子弹宣泄地朝对方的阵地扫射过去。当然没有一个活着的警卫战士肯于将枪交给这些云集在太阳旗下的人们。结果当然是他们一个个被缴了械,被看管,成了俘虏,也成了在必要时刻作为谈判条件的人质。
  
  他们的盲目的宣泄性的扫射,引起了对方一阵子弹更密集的回敬。
  
  于是又有人倒在血泊中呻吟了……
  
  血泊和呻吟助长着他们的愤恨和怒火。使他们一个个仿佛都变成了一些宁死不屈的人。
  
  于是双方的枪战又开始了!子弹呼啸成一片,双方借以掩体的废墟,被击得冒着一缕缕尘灰。
  
  “公社”的阵地却是寂静的。因为另外两方,都并不将他们视为真正的“敌方”。其实只有在抢夺空投食品和饮料的时候,他们才与另外两方发生过冲突。而他们,与另外两方相比,不过是这座处处废墟的浮城上的“第三世界”。许许多多的,原先属于他们的“同志”的人,此时此刻,不是已然云集到五星红旗下去了,就是已然云集到太阳旗下去了。或者,与更多更多的,即使在目前的情况下,也不愿将自己变为战士进而参与战斗的人们,云集在城市的最边缘地带,一群群躲避在废墟间。
  
  他们的人数的逐渐稀少,使他们感到非常之悲哀。他们认为可悲的,不是另外两方有我无你有你无我誓不两立互相仇恨真枪实弹对射的现实,而是一种美好未来明明十分美好却将付之东流。他们也想放弃它了,但是希望有个体面放弃的机会。好比哭泣不止的人,希望别人劝自己别哭了。然而另外两方的人们,以及更多更多的,哪一方也不属于的,躲避在废墟间的人们,似乎都并不打算给他们创造什么机会,也并不把他们的存在当成怎么一档子事儿。
  
  他们的阵地的寂静,更加使他们感到,他们的存在,其实从根本上,是遭到忽视的。进而使他们感到,仿佛被极端地轻蔑了。这使他们不但悲哀,而且尴尬。而且也有那么点儿恼羞成怒。他们真想排开来,站立在他们的阵地前沿,向另外两方呐喊:“向我们开火!都向我们开火呀!都一齐向我们发起进攻吧!”
  
  被打散了总比自己们作鸟兽散体面得多也悲壮得多啊!如果不但有体面地放弃他们的主张的机会,而且能放弃得悲壮,该多好哇!
  
  他们不仅希望被进攻,同时希望被俘虏,被毒打,只要别往死里打就行。
  
  “说,还坚持你们的公社的主张吗?”
  
  “头可断,血可流,公社的主张,是绝不放弃的!”
  
  于是挨揍。
  
  于是昏过去。
  
  于是……
  
  人类理想的又一次可歌可泣的可彪炳史册的实践,刚刚开始,便在襁褓之中被摧毁了!
  
  多少年后谈起,也算件事儿。
  
  自己们作鸟兽散,那究竟算什么事儿?
  
  枪声一阵猛烈过一阵,他们却只有墟上观的份儿。
  
  寂静呀寂静,既不能在寂静中崛起,又不能在寂静中死灭。哪怕飞过来几颗流弹落在他们自己的阵地上呢!
  
  他们的被忽视简直使他们觉得被严重地侮辱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而他们的舆论工具——几只手提话筒保存了下来。
  
  他们认为必须使另外两方明白,他们是不容忽视的。专执一念地存在着的。也许只有这样,体面的还很可能是悲壮的某种机会,才是有根据希望的。
  
  “公民们!同胞们!现在,公社对你们发表庄严的呼吁,请你们结束敌对的情绪和立场吧!请你们都站到公社的旗帜下来吧,尽管公社的旗帜仍未设计出,但旗帜总是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公社竭诚欢迎你们双方。让我们为一个共同的远大目标,走到一起来吧!公社……”
  
  他们向激战的另外两方发动舆论攻势。
  
  于是一阵弹雨从左右两翼倾泻到他们的阵地上……
  
  他们赶紧龟缩到废墟后。
  
  “乌拉!”
  
  “乌拉!”
  
  “乌拉!”
  
  喊“万岁”似乎显得幼稚,比不上“乌拉”喊起来带劲。所以喊“乌拉”不喊“万岁”。
  
  另外两方听到他们发出的兴奋的欢呼,都同样的大惑不解,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贱?为什么本都不想理睬他们,他们偏不甘寂寞?为什么都一齐向他们开火,他们反而高兴?尤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趁没人理睬他们的存在的时候,悄悄离开他们占据的那些废墟,跳出是非地界,而还要继续地自讨没趣儿?
  
  毕竟,似乎由于他们的“横插一竿子”,枪声暂停了。
  
  他们错误地以为,这是他们的功劳。是他们不容忽视地存在着的证明。
  
  其实不是。
  
  乃是因为,飘扬着五星红旗的阵地上,从某一片废墟底下,千难万难地钻出了一个人。
  
  这个浑身是土的人一站立在众人面前,便大吼:“都他妈的疯啦?不许开枪!从现在起,你们都得服从我!不服从老子的,就地枪决!”
  
  “服从你?你是哪座庙里的和尚?”
  
  有人不屑地问。睥睨着他。颇不把这个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的,壮壮实实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放在眼里。
  
  又一个将枪横挎胸前的人凑过来,打量他,阴阳怪气地说:“咦,你倒生了一副好细的皮囊。怎么胳膊上腿上连根汗毛都没长?大概你腿叉那儿也是不毛之地吧?该叫你大叔呢,还是该叫你大婶呢?”
  
  “滚你妈的吧!这时候谁服从谁哇?尤其不能服从浑身连根汗毛都没长的人!”
  
  第三个人站在一旁,故意把枪栓摆弄得哗啦哗啦响。
  
  他一指那个人:“你,过来,仔细看看老子身上有没有汗毛?”
  
  那人果真走到他跟前,近观他的胳膊,一笑,回头对另外两个蔑视并侮辱他的人说:“嘿哟喂!还不少呢。不过,是刚出娘胎的崽子身上那种纤毛毛!”
  
  另外两个人也大笑起来。
  
  “叫你没大没小的!”
  
  他猝然一拳将对方击倒。
  
  “老家伙你敢动手打爱国志士!”
  
  另外两个同时扑向了他……
  
  “放肆!谁敢上前打死谁!”
  
  一声断喝,一个人突然从一处废墟顶上飞身跃下,双脚稳稳地落在他前边,乌黑的枪口威慑住了那两个企图大打出手的亡命徒。
  
  他们很是桀骜不驯,也想端起枪。
  
  “别动!谁先动,谁先死!”
  
  一梭子弹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他们倒都是身上很有些汗毛的,被骇得浑身汗毛乍立。
  
  “我们不动,我们不动……”
  
  “嗨,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我俩不过闹着玩,你怎么来真的啊?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哇!”
  
  “就是就是!既然在同一个阵地上,就都是爱国志士嘛!只要都是为了捍卫着国旗不倒,叫我们服从谁,我们服从谁就是了呗!”
  
  他们一旦变乖,又分明是两个巧舌如簧的人。这时又有几个警卫战士,默默站到了那人身后。一束束警觉的目光,在远远近近的人群中扫视着。他们的乌黑的枪口,威慑着一切人。
  
  “首长,”从废墟顶上飞身跃下的人,转身敬礼,“少尉赵宾生听从首长指示!”
  
  “嗯。从现在起,你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被称做“首长”的男人,信赖地拍了拍少尉的肩,走到了那三个始而挑衅继而低眉顺眼的人跟前。
  
  “你,不是问我是哪座庙里的和尚吗?那就告诉你,我是警备司令。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授衔的中将。配不配你服从?”
  
  “配,配,配……”
  
  “司令同志,您千万别误会,刚才我们那真是和您闹着玩儿哪!”
  
  “闹着玩儿?这种时候,你们这几位爱国志士,有情绪闹着玩儿,心好宽啊!”
  
  “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嘛……”
  
  回答的人上衣只剩一颗扣子,中将发现了贴在胸前的胶布。
  
  “这是什么?”
  
  “啊,这个呀?这是胶布……”
  
  “胶布贴住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伤口呗!”
  
  “这个地方,可是人的要害处噢!”中将指点着对方的心窝——也就是贴着胶布的地方,“你这位爱国志士,差点为国捐躯吧?”
  
  对方眨眨眼睛,无限忠勇地说:“应该的,应该的,死而后已嘛!”
  
  中将一下子将胶布从他心窝揭了下来,疼得他唉哟连声。
  
  “这又是什么?”
  
  他低下了头。
  
  “三十八万……数目不小哇!”
  
  “长官,不,首长,首长,天地良心,我这可都是合法收入呀,口挪肚攒,我不容易啊!求求您高抬贵手,千万别……”
  
  他双膝一软,跪下了,抱着中将的腿,苦苦哀求。
  
  “起来起来,我又不是税务局的,我不管你合法不合法。既然这存折上写着你的名字,就是你的私有财产。我的原则是,在目前情况下,保护私有财产为己任!”
  
  待他惊喜地站起来,中将又将存折贴在他心窝了。
  
  “首长,有您这句话,我绝对服从您!跟着您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少来这一套!”
  
  中将转向另外两个人,分开他们的领口,同样发现了胶布。
  
  “看来,你等爱国志士,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斗啰?”
  
  “那是那是……不,不是……是为……”
  
  中将不再理他们。命令少尉:“缴他们的械!”
  
  于是他们手中的枪被毫不客气地夺下了。
  
  远处狐疑的人们向这里围拢。
  
  中将又登上高处,举了一下手臂,厉声说:“我是警备司令!仍愿服从我的战士,站到我身边来!”
  
  人群中,警卫战士们早已认出了他,顿时归依过来。
  
  “你们!”他凛凛的目光,扫视着人群中那些不是他的战士,手中却有枪的人,“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刻把枪放下!”
  
  他们纷纷放下了枪。包括那些极不情愿的人。
  
  “好!你们没有违抗我,很好。大家听着——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谁想继续做一个中国人,还是谁巴望摇身一变,成为日本人的问题!而是——都要做一个人的问题!在大灾难时刻,人,都应该有人的样子!男人,要照顾老人和女人!一切大人,都更要照顾儿童!如果死的可能比生的机会多得多,那么,男人要首先想到老人和女人!一切大人,都更要首先想到儿童,否则,不管你继续做中国人,还是就做日本人,你他妈的都没做出个人样来!我的话,都理解明白了没有?!”
  
  人们鸦雀无声。气氛沉静而肃然。
  
  “没有人反对我的话,那就证明,你们都理解了!既然如此,我决定,立刻降下这面五星红旗!为它,互相枪杀,是愚蠢的!”
  
  一声枪响……
  
  中将倏地转过身:“怎么回事?谁开的枪?!”
  
  “我……”少尉啪地立正了,“还有人没放下枪,暗中向您瞄准!”
  
  人群呼啦朝两边散开——中弹者,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拿着枪带,趔趔趄趄地扑出人群。拖在地上的枪,不断与石块相碰,发出不小的声音。
  
  那人倒在中将站立着的废墟下。
  
  中将踱下了废墟。少尉寸步不离地跟着。
  
  他在死者身旁驻足,说:“翻过他来。我要看看这个想打死我的家伙长得什么样!”
  
  少尉便将死者翻了过来——一种憎恨凝固在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里。年龄不过三十三四岁。
  
  中将蹲下,解开他衣扣——胸前也有一大块胶布。被子弹钻了个孔,血汩汩地冒着。中将轻轻揭下胶布,存折已被血染红。中将翻开细看。看了一会儿,递给少尉,低声问:“我看不清,多少?”
  
  少尉看了看,回答:“才五万多……”
  
  “才五万多?”中将瞪视着少尉,“你有几个五万多?放在你那儿,不许丢了!以后……如果我们还有以后,一定要找到这个人的家属或亲人,还给人家。中国人,谁攒五万多也不容易……”
  
  “是!”
  
  中将缓缓抚上了死者的眼睛。
  
  “一会儿找个地方埋了他。”
  
  少尉点了点头。
  
  中将从他手中要过枪,稳稳地举平,瞄向旗杆……
  
  一阵连发,高高的旗杆晃了。徐徐地,开始倾斜。终于,夹带着一股与空气摩擦生成的风,倒在废墟上。
  
  中将威严地大声说:“谁,再胆敢把它竖起来,并且以它的名义煽动仇恨,老子就把谁的脑袋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现在,我命令,你们各处去查看,要努力救出废墟下那些可能还活着的人!”
  
  人们,一切人,并没有什么很不相同的,个人表现很特殊的反应。都默默地,也可以说都很服从地散去了。那种驯良的情形,使他完全可以相信,他们散去后,肯定是会按照他的命令去做的。
  
  一种权威,如果充分证明了那的确是一种权威的话,如果首先依恃它的人丝毫也不怀疑它的存在的话,那么看来,无论在何时何地,它就不但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可以驾驭任何人任何一种局面的。在似乎最无权威可言的时候和情况下,普遍的人,其实本质上,都在盼望着有人重新管理他们的理性,并限制他们的灵魂。人,原来天生是对绝对的自由忍耐不了多久的。他们恐惧自己行为的任性和放纵,其实和他们有时逃避权威的心理是一样的。他们逃避权威永远是一时的,并不比给表上弦的时间更长些。他们本质上离不开权威,它几乎是一切人的终生的习惯。无论他们自己愿意或不愿意承认,事实如此。
  
  给表上一次弦,表起码走二十四小时。
  
  给人一次所谓“无政府主义”的机会,哪怕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起码二十四年内他们自己首先不愿再经历。于权威而言,“无政府主义”更是大多数人所极容易厌倦的。
  
  中将出现得正是时候。
  
  若他出现得太早了,也许不但不可能使人们服从,而且可能已丧命于人们的非理性行为之下。
  
  只有一支支被丢弃在地上的枪,岿然不动,似乎都是有思想的东西。似乎都有些悻悻的。似乎才更是旁若无人的绝对桀骜不驯的……
  
  中将对他的战士们说:“把那些枪,全扔到海里去!”
  
  “扔到海里去?”
  
  一个战士仿佛没听明白。又仿佛虽听明白了,但心里很舍不得。
  
  “对。全扔到海里去!多一支也不留!”
  
  他的语气很果断。
  
  “首长同志……我们……没我们什么事儿,我们也不在这儿站着了……”
  
  三位“爱国志士”,没获得他的允许,一直规规矩矩地肃立在那儿,寸步不敢贸然移动。
  
  他这才又注意到他们,指着自己从底下爬出来的那座废墟,冷峻地说:“你们,去挖那堆废墟!”
  
  “这……我们没有工具啊!”
  
  “给老子用手搬!用手扒!”
  
  中将又吼了起來。
  
  三位“爱国志士”,虽然不清楚这一任务之目的性,但哪敢再多问半句,诺诺连声而已,争先恐后向那堆指定的废墟奔去。
  
  “你们,也去四处救人吧!记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一个人记一大功!救两个人晋升一级!救三个人,破格提拔!我说话是算数的!”
  
  于是战士们也散去了。
  
  少尉见附近没人了,低声问:“首长,要不要……我替你去找一套衣服来穿?”
  
  “老子是中将!现在这种时候,我更要穿将军服!”
  
  他大步向那三位“爱国志士”走去,背着双手,监督他们。
  
  当十二级台风开始袭击这座浮城的时候,他正在家里亲自“审问”一位“客人”。“审问”的内容是——市长哪里去了?不消说,“客人”是被极秘密地“请”到他家里的。中将法制观念很强。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他知道自己虽然是警备司令,虽然是在“特殊时期”,也是没权力仅凭推测和判断拘捕一位公民的。所以他将对方“请”到了家里。“审问”其实更是单独的询问。态度也还算客气。
  
  结果,他和“客人”,便同时被埋在这一堆废墟之下了。而这一堆废墟,正是他家那幢小楼变成的。所幸此时他的家人都不在家。并且根本不在这座浮城中,都回东北老家避暑去了。更所幸他是军人,反应毕竟较寻常人敏捷。房顶塌落的瞬间,他跃到了墙角。“客人”却没他那么命大,被塌落的水泥预制板压住了。然而周围并没有顿时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几束夜光从缝隙透进。空气也与外面流通着,使他不至于被闷死。
  
  “客人”呻吟不止,引起了他很大的同情。他几次企图搬起那块预制板,但种种努力徒劳无益。它纹丝不动。
  
  “唉,是我害了你……”
  
  他因为自己居然活着,而对方要死了,感到良心的不安。满腹忏悔,不知该怎么说。
  
  “你别费劲了!这是报应……”
  
  “那么你真知道市长的下落了?我求你告诉我!只要你肯告诉我,我一定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你别哄我了!”
  
  “我能!”
  
  “你不能!你自己也出不去的!你也被活埋在这儿了!那么我就告诉了你吧!省得到了九泉之下,你还逼问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