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
艾丽娅自己都不知道，居然还有监军。
对方甚至比她先到邺城外，先一步获得所谓的皇权强宣称。
毕竟和对方不同，艾丽娅作为大军主帅，沿途要经过各个打下来的郡县。
驻军要不要看看，布防要不要检查，安抚民众的事情要不要做，都得花时间。
正史里大唐平叛，全靠叛军自己出昏招暴毙，平叛完之后整个两河地区几乎都没了。
不是割据就是地方各自为政，所谓‘永失河南河北’就是这么来的。
艾丽娅要收回河南河北，就要一点点把这些郡县捋顺了，甚至再清算一下那些世家大族。
叛军打烂了的，是老百姓的家，这些家伙反倒是安然无恙。
不，甚至可以说仗着这种天灾人祸，兼并田地，广收奴仆，更肥了……
艾丽娅在路上耽搁的这些时间，监军就绕开艾丽娅，直线直奔邺城外。
而对方的身份，似乎也很直白——李亨派遣的。
如果是看历史，那么大抵很正常，李亨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这位时而英明，时而糊涂的大唐天子，痴迷于用他“高超”的政治智慧驾御数十万平叛大军。
他就像走在一条绷在高空中的牛筋绳上的杂耍艺人，不断地做着各种高难度的动作，以图保持自身的平衡。
监军这种他特意搞出来的“奇葩”般的发明创造，在之前的潼关就出现过了。
所谓的观军容宣慰处置使，并无实权，由他身边的宦官担任。
只负责替他这个皇帝“监督”甚至“指导”各位将帅的统军作战。
可真要是皇帝身边的宦官出面，那大将是听还是不听呢？
要知道这些人中少有高力士、曹日升那样的出众人物。
更多是边令诚、李辅国那种贪财揽权，又缺乏节操的无卵小人。
他们纵或小有才气，却因为生理与心理受到过极端的迫害，而变得异常扭曲变态。
皇帝们常常自负以为宦官们因为没有子嗣，需要完全依附自己才能生存，故而会对自己这个主人更加忠心。
却也不想想，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更加变本加厉地追求自我实现。
艾丽娅也有自己的大伴，大明的内相，宫人的老祖宗，王承恩。
可王承恩那是从小看着朱丽娅大帝成长起来的人，与其说是宦官，不如说是家人。
而即便是这样的家人，朱丽娅大帝也一直克制着给对方权力，王大伴自己更是不在乎那些。
和王大伴那种长辈式的存在不同，李辅国鱼朝恩之流，纯粹就是将宦官视为职业。
最开始，他们或许还只是狐假虎威地谋求一点私利。
紧接着，品尝到权力的绝美滋味后，他们就开始变得欲壑难填，从而有了更高的政治目标。
直到有一天，他们会翻过身来将昔日的主人踩在脚下，变成帮助他们攫取权力的傀儡。
这就是权宦的由来——几百年前大汉的宗室子孙，就吃过了这些苦头。
十常侍在史书里被大书特书，几乎导致了国家的乱亡。
没想到的是，这漫长的五百年之后，大唐的李氏子孙们不仅会重蹈覆辙，还将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
艾丽娅抵达邺城前五天，监军就到了。
对方的说法里，之所以有他这么一号人，那是基于现实考量。
天子李亨，非常“贴心”地为郭子仪与李光弼这两员战功赫赫的元勋宿将考虑。
说是怕他们因为官职相当，而在战争中不相统属，起了龃龉，反而误了大事。
故此派了一位近来深受自己宠信的宦官，李朝恩，作为二人之中的调停。
郭子仪还好，习惯了李亨发癫，而且他的气量史书里也是公认的位列前茅。
可是李光弼差点被气出个好歹来……
军中大将哪个不知道郭子仪、李光弼二人的关系？
两人相识多年，早在王忠嗣麾下之时就互为知己。
平叛战争开始后，和叛军历战至今，两为元帅即有正副之分。
如今，在军中也是郭子仪挂帅，李光弼是副帅。
战时军中以军职为准，这是历来的铁则，何谈不相统属？
又怎会在大敌当前有甚龃龉——这种借口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而大将王思礼久在军政两界，自然比别人看得更深一层。
他知道，正是因为郭、李二将莫逆相知，天子才要派个“观军容”的监军来。
想到这里，这位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不由得又想起当年的高仙芝和封常清，突然一阵寒意袭上心头。
长安……发生了什么？
长安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李朝恩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位宦官李朝恩，只三十来岁的年纪，生的肤色白腻，长刀条脸，细眉细眼，显得极为精干。
而他的手下，还带着天子李亨从负责殿前禁卫的英武军中，拨出来给他的五百射生手，前呼后拥。
虽然他在这些沙场老将面前并不敢过分的嚣张跋扈，但也绝非善类。
上一个带私兵入军中的宦官，还得是潼关时候的边令诚。
一百陌刀手带入潼关，然后就把高仙芝和封常清给杀了……
两天时间里，艾丽娅还未到，军事正常推进，却多了个监军。
他到任之后，凡是大小军事会议一概出席，凡是出席就必然要多少讲两句话。
凡是讲话，又必然要搬出圣人的一两条训诫来，俨然一个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一般。
九路节度使中，郭子仪、李光弼、王思礼三人资历最老，城府也最深，一般也都不去和他计较。
李奂、季广琛、董秦兵马较少，资历较浅，故此也不曾怎地。
许远更是不搭理他——睢阳一战之后，许远看很多事情都看得很开，活着就是赚到。
唯独崔光远，却是要千方百计哄得这位“观军容使”开心，以图为自己在宫中找个靠山。
没办法，虽然他曾经为李虫娘做事，但是这位万事快人一步的京兆尹，似乎也看到了李虫娘的不问世事。
倘若大唐不面临倾覆的危机，对方极有可能是真的不会管什么问题，只是避世隐居。
这样的人可以尊重，但是不能够以为靠山，他需要更契合当前的政治生态才行。
为此，他甚至时常帮着李朝恩，给元帅郭子仪掣肘。
唯独李嗣业、鲁炅两位性格刚烈的猛将不吃他这一套，混不把这位宦官出身的监军放在眼里。
李嗣业自不必说，能提着陌刀上第一线的大将，杀人不眨眼的真猛士。
鲁炅则是当初的南阳镇守，同睢阳一条战线，和叛军打得你死我活。
之前文官诋毁张巡，大骂文官‘啖狗屎’的就是他，也是个炮仗脾气。
这两人只要是抓到李朝恩的话茬，就是一顿挤兑，常常噎得这个纸上谈兵的监军说不出话来。
李朝恩心中虽然大为气恼，但也着实不敢得罪这两位手里有兵的实权节度使，只得暗气暗憋，伺机报复。
如此一来，唐军虽然有九位节度使的二十余万众，但却反而闹得各自分散，难以统属。
郭子仪留了个心眼，让人打听了一下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会导致如此。
而打听回来的消息，却让他大吃一惊。
李亨这个皇帝，怎么又和李隆基这个太上皇干起架了？！
这一切，还得要落到李辅国头上。
此时的李辅国，因为李泌的离开，再加上李亨的纵然，早已权倾朝野。
他不仅掌握着宫禁锁钥，垄断了文武百官和皇帝见面的渠道，甚至还掌握着近万神策禁军。
但偏偏太上皇身边的那些老宫人，对他很是不以为然——你什么小辈份？
李辅国对此怀恨在⼼，用史书的说法，就是『且欲⽴奇功，以固其宠』。
而这个奇功，最简单的自然是稳固李亨皇位的从龙之功，或者平叛谋逆的大功。
那么谁谋逆呢？
李虫娘离开长安之后，李辅国就发现这是机会了。
他跑到李亨那⾥告状：“太上皇住在兴庆宫，与宫外⼤⾂交往密切！”
李亨原本还不以为意，可是李辅国马上提到的两个人和一件事，就让他警觉了。
“尤其是⾼⼒⼠和陈⽞礼这两个⼈，他们很可能在密谋推翻陛下。”
高力士！陈玄礼！
李亨瞳孔骤缩，想起了当初马嵬坡兵变的时候，大家的默契。
“现在我们这些当年跟随陛下在灵武起兵的将⼠们，都⼈⼼惶惶，我怎么劝都⽆济于事，陛下您看怎么办？”
与李隆基在兴庆宫交往的官员中，有剑南⼊朝的奏事官、⽻林军⼤将军郭英乂。
蜀地官员，禁军将领，这两项身份都极具政治想象空间。
甚至如果延伸开，很可能成为李辅国营造“太上皇复辟论”的关键论据。
但是更隐晦且更重要的证据，是李辅国秘密上奏的一件事——杨玉环未死！！
杨玉环没有死？
杨贵妃不死，那当初的杨氏集团，兵变之后依旧跟随李隆基入蜀中，不跟随自己的龙武军大将陈玄礼……
公主府的主人离开了长安，失去了这个压住船舱的最稳定的大石头，政治旋涡开始把小船拽向深渊。
李亨听后，他的应激反应⼜出现了。
首先自然是最常出现的声泪俱下，痛哭流涕。
他表示“圣皇慈仁，岂容有此”，意思是我不信！
⾃⻢嵬驿之变以来，但凡是敏感佮或有争议的情境，李亨⼏乎都是以⼤哭来掩饰内⼼的真实意图。
⽽后就是一边说着我不信我不信，一遍又“不得已”地施展各种凌厉的招数。
李辅国太懂李亨了，他⼜对李亨说：“太上皇固然不会，但他身边那些宵⼩就很难说了。”
李亨这下有借口了，我信得过我父皇，但那是我信不过那些奸臣啊！
“陛下作为天下之主，凡事应从社稷⼤计出发，消灭祸乱于萌芽状态，岂能遵循匹夫之孝道⾏事？”
接下去，李辅国图穷⼔⻅。
他以兴庆宫与市井坊间杂处，不易管控对外的各种联系为由。
『不如奉迎太上皇回太极宫，⼤内森严，诸项条件与兴庆宫差不多，⽽且还能杜绝⼩⼈蛊惑圣听。』
『如此，上皇享万岁之安，陛下有每⽇朝⻅三次之乐，这不就诸事皆宜了。』
我们干脆把太上皇，从兴庆宫搬到太极宫吧！
兴庆宫是哪里？兴庆宫是李隆基的旧宫殿，是他当皇帝时候的宫殿。
最重要的是，兴庆宫距离长安城内太近了，距离公主府也太近了。
从公主府到兴庆宫，中间只有两个坊市。
李亨和李隆基之前，就是在这样的位置下维持的父慈子孝平衡。
对于李亨的态度，《资治通鉴》的记载是“上不听”，也就是没有回答。
这或许可以理解为⼀种默许，也或许是司⻢光在给李亨留⾯⼦。